CadenceandCadence

毕业地狱版

【图马】感官世界

summary:图恒宇去医院反复看同一个毛病。

清明节了,来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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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双胶皮靴闯入图恒宇的视野,接着是手推式洗地机红白相间的鬃毛,画面停住时,他用手肘撑着膝盖,抬起头来。长时间躬身凝视某点导致他视距暂时失调,但仍能辨出这名保洁人员正礼貌而困惑地询问他能否挪一下位置。

他扭头四顾,候诊区里其他人都坐在距他两排开外的座椅上,各个戴着口罩,打量着他,这位袒露口鼻、在胜似芥子毒气的空气清新剂包围中岿然不动的怪人。

图恒宇起身,倚靠一旁的立柱,夕晖穿过树影与走廊的窗框,在身体上印下金色斑块,他心想自己竟快有二十年没在下午进过医院了。


妻女离去后,图恒宇不得不讳疾忌医,医院二字成了紧挨着他头皮的细针,新单位的白炽灯也在冷峻地俯瞰他急转直下无处安放的人生。图恒宇拿不到抗焦虑药,为了逐月计划,又不敢贸然去黑市,在痛苦和片刻的解脱之间选择前者,白天马兆注意到他藏在袖口里欲盖弥彰的绷带,下班便把他拖到北医七院急诊。

输液室里,图恒宇翻过手腕,抻到马兆面前,血正在渗透最后一圈绷带。护士帮忙换药时马兆直截瞧着那道深浅得当的割腕伤,之后低声斥道,你闹够了没有。吐息拂过图恒宇脸颊,那里面有软玉溪的烟味。

急诊大厅忽然人声沸腾,掺杂声调不一的哭号,好事者传话进来:外面刚刚死了人。

马兆一把将图恒宇脑袋扣到自己肩膀上,手心堪堪拢住学生输液的手背。图恒宇闭上眼,说,马老师,我没事了。

“你没事个屁。再这么折腾就别上月球了。”在此姿势下图恒宇更感到发怒的马兆像一座嗡嗡作响的蜂箱。他在老师的烟味中竟这么睡着了。

凌晨四点,图恒宇醒来,阵阵鼾声四下飘荡,马兆暂且不在身边,留下羽绒服罩着他,输液袋换了一个,针口不再发冷。图恒宇小幅挪动僵直的身体,将割腕未遂的手臂也藏进羽绒服底下,鼻尖凑近衣物表面,抽一下鼻子,掉了两滴眼泪。

 

2、

听到广播叫号,图恒宇抖落金色斑块,前往诊室。

北医七院的耳鼻喉专家号比普通号贵三倍,老教授却以流感后遗症很普遍的理由叫他回家观察。图恒宇势要看回挂号费,审慎坚持道:“我还是想做一个鼻咽镜检查,如果今天来不及,我周五再过来。”

临床学生去开仪器之前,难为情地示意老教授看电脑屏幕。老教授扫一眼,沉吟片刻:“患者想隐瞒病史,我们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已经医网通了,你的这些基础病,”他叹一口气,“缺氧性脑损伤、过敏性肺支气管炎,还有你的,精神状态,都可能会导致嗅觉障碍。鉴于你竟然从不复查,我可以你开单子,去神经内科做全面检查。”

图恒宇说,这些病已经五年了,我得流感、失去嗅觉才一个月。

“你以为人体是数学题,可以做等量代换?”老教授瞪起眼,提高音量:“人体是地层,是累进的。现在可以给你做鼻咽镜,但鼻咽的炎症或者病理性改变不可能是你嗅觉障碍的唯一成因。你还得继续排查,懂吗?”

纳米机器人在患者的鼻咽中逡巡。双侧鼻黏膜稍充血,鼻甲正常,咽后壁黏膜稍增厚,老教授对着监视器慢慢念,让学生慢慢打字,见患者好似如释重负,便提醒他:你的鼻咽部炎症很轻,不需要干预。建议你在其他方面找找原因。

患者不再反驳,说谢谢您,能给我开点药吗?

 

3、

图恒宇拿到了治疗轻度鼻炎与咽喉炎的喷剂,打铃之前他又上了一遍药,走进阶梯教室,面对第一排神色懵懂而期许的年轻女孩们清了清嗓子。

学生们喜欢他,大抵因为他在量子计算导论与量子通信导论这两节通识课上谦和风趣的授课风格,最重要的当然是给分宽松。几年前,曾有几位女学生趁下课的间隙,挽着手支吾询问他是否单身,恰好那节课马兆在倒数第二排旁听,图恒宇将目光掷过一排排桌椅和学生毛茸茸的头顶,搪塞她们道:谁会愿意伺候我这种老头子呢?

您太幽默了,图教授......女孩们似懂非懂调笑着,在同伴的簇拥中慌忙让开身子,图恒宇结束话题,走向马兆,沉着脸问你怎么不戴口罩。马兆不理他,下了一层楼才肯让图恒宇帮他拿包,并接受了图恒宇递给他的口罩:“我很好,一整天都没有咳嗽。”

图恒宇发现自己没有论据反驳老师,这堂课他讲得起兴,学生听得也尽兴,后半堂他忙着回答问题,没顾上察看马兆,而图教授的好心情至少有一半来自踏入教室后发现马主任来旁听,他甚至看见花瓣在透明保温杯中浮游,那是他每天清晨例行给马主任准备的金银花泡水。

图恒宇着实能理解自己,与马兆共处一间教室永远会让他感到隐秘的喜悦。大二时他坐在倒数几排听马兆的课,来蹭课的学生把后门都挤破,图恒宇得翘掉前半节课、提前二十分钟来空教室才能占到后排的位置,他以拍课件的名义,把马兆的身影收入囊中。很久以后他向马兆解释不坐在前排是因为害羞,马兆了然瞥他一眼,说我早就知道,只有你在别人记笔记的时候举手机。这时他们下到学院大门的台阶,图恒宇暂且挣出这些淡色的思绪,搀住马兆的胳膊。

出租车上他们从没喝完的金银花泡水聊到温室光合作用的能量损耗问题,发散到上万座重反应聚变堆所需的通讯设施建设,局部量子通信组网效率与保密性最高,但如何规划中继点以限制人工智能侵袭需要设计精密的拓扑结构……马兆语速愈急,终于爆出第一声咳嗽,图恒宇扶住他肩膀:你这一辈子就不能慢点。

马兆在他的按压下顺气,目光始终垂坠着,他总是待声线恢复镇静才会开口:我没有时间了,图恒宇。

 

 

出租车在拥塞的行道中摇摇曳曳前进,他们的距离影影绰绰扩大又缩小。图恒宇张开嘴,咂摸马兆抛进他喉管的客观事实,由此闻到马兆领口散发的气味,有清苦的药味,还有混合了家中所有布料、油脂、灰尘的气味。

图恒宇将其总结为马老师的专属气味。

最早还是本科,他在始发站上校车,占一个靠窗的座位,待校车停在行政楼时,笑吟吟注视着马兆走过来。校车满客,开四十分钟才到市区,图恒宇唯一能避开周围同学目光的小动作就是捏捏马兆的大腿,马兆会飞快瞪他一眼,但从不会拭掉他的手。

他们晚上从市区返回学校,校车灯光昏暗,乘客昏昏欲睡。那时马兆才三十岁,为做课题在中科大重点实验室待上一年,顺带教几堂课,否则图恒宇哪有此等殊荣靠在他的肩膀上?

透过洗衣液香精,图恒宇寻找着他想象中成熟男人的气味,只闻到寻常的皮肤分泌物,不知怎的令他心跳骤然加速又平稳,最后真靠着马老师睡了整整四十分钟。

他们在教师公寓前黯淡的路灯下告别,马兆挥挥手,背影如同夜间沙滩上的浪花,迅速被拖曳进黑暗。

整个2027年他们无数次告别,有时从校车站走到教师公寓,有时经过深夜的实验楼绕个远路回来,图恒宇沿着教师公寓前的直道再走回宿舍。他的表白促成了这一仪式的终结,马兆叫他把自己当成人生中的过客,然后期末周与暑假成了区隔北京合肥的秦岭淮河线。

直到两年后,图恒宇在国科大推免面试现场,才再次见到马兆。

马兆的工服冷嗖嗖的,沾着稀薄的咖啡味与尘土味,他急着见图恒宇时就是这样。

图恒宇又直到成为马兆的博士生才试着向他撒娇似的抱怨,你要当我人生的过客,可每次我来找你,你都急匆匆地赶过来。马兆愣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而至于图恒宇在急救室攥着马兆冰凉的工服跌坐到地、又在卧房里凭那句“我负责”去搂他老师的腰时,他老师还是什么也没说。

 

出租车上马兆故技重施,好似把那些沉默的事实撇在沙滩上曝晒就能让图恒宇习惯了尸横遍野。图恒宇忘记自己当时有没有吐出难堪尖酸的言语逼人开口,或许又只是摸了摸马兆的脸。

他的老师总是以最坏的可能性为起点展开搏斗,最终成为被仰望的丰碑,其上镌刻着绝望与希望缠斗的人类画卷,成为带队潜入北京互联网中心地下机房、接通互联网,拯救地球的英雄。只有图恒宇读过这座丰碑背面的虚妄,像希望与绝望铿锵的笔法透过碑面刻下的印痕。

他在2060年左右读懂了马兆状似不经意提及“死”背后的印痕。那天下午老师以开会为借口拒绝复查,晚上做康复运动也不怎么配合,图恒宇坐在床边,叹息道今天周喆直他们又给你找麻烦了?

马兆说你出去一会儿吧。

图恒宇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在垃圾桶翻出一些没拆封也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药盒。

只有一张床,你叫我出去我睡哪儿?图恒宇压着马兆肩膀,轻声细语施令吸气,憋气,呼气,再吸气,如此重复二十组才放过他,刷过牙后关灯,躺下,在马兆的手摸过来时抓住。

我三天前去复查了。马兆气息仍是不稳,声音压得很轻,攥了一下学生的手阻止他插话:有个熟人刚下来,我让他看看病例,做了个CT。

图恒宇语气如常,问:他怎么说?

没区别。要么用激素冲,要么就这样。

图恒宇拽拽马兆的手,让他换成侧躺姿势,搂住老师清瘦的身子。马兆在他怀里轻缓地顺着气,遵循三秒一呼一吸的节律,图恒宇极其恶劣地揣测老师把那些激素药扔了是否就为让这副躯体还能缩在他这儿。

他想老师这些年里把死这个字像工作吃饭一样挂在嘴边,对学生的家门不幸也是如此平淡描绘,却连面对影像报告沮丧的神情都不想叫他看见。

要是以前,图恒宇一定会为这种被他打成冷漠与伪善的行径与马兆吵架,但事到如今,图恒宇已经记不清他们在人生各个年龄段里争执的具体内容,它们消隐在黑暗的沙滩上,水痕也随之蒸发。

他只能顺从地再次叹息,说以后别自己去医院了,我陪着你行吗。

 

4、

周五下午,图恒宇再次推开诊室门,临床学生记得他,愕然向后一仰,老教授并不意外,悬壶济世几十年,什么病人没见过。他同意给患者开明天的鼻咽CT,MRI也可以做,倘若患者心里能好受点,医生的责任也就尽了。

只是他需要再进行一番告诫:“就算治愈鼻咽炎,你多半也不会恢复嗅觉。这一点你了解吗?”

“我了解。”患者点点头,不知何故疏于修剪的发梢让他更像一片穿墙而过的灰影:“别的病时间太久,治不好了,这个还有希望。”

 

图恒宇道过谢,全息黄昏将他的后背和眼眶也染上金边。

空气滞涩、四季恒温、流感肆虐的地下城里,视觉几乎成了他仅剩的感官。

他的UEG在编人员医疗通行证上周获批,十天里能往返两次地表,据说上面对口医院好几个神内专家没能来地下城。通行证积在单位后勤处,他仍不打算去领,一大早就开始给新一代活力满满的大学生传道受业是很消耗体力的。

图恒宇回到家,简单备课后接到视频会议邀约,他晚上九点加入会议室,冲监控画面第二排中间的人翻白眼。周喆直呵呵笑两声,说现在没时差了,但想必大家都习惯地表作息,下面我简单讲三点。

图恒宇不喜欢周喆直,其渊源太深已不可考,但他很清楚的是他这种闲职没必要参会。周喆直以某种毅力邀请他接管马兆分内的职业仪式,图恒宇以某种默契准时出席,从不关闭摄像头。他想会议结束前他们对视了一眼。

 

马兆已经几十年没出现在他的梦里了。图恒宇最频繁梦见马兆的时候是大学,朦胧的清晰的,端正的银靡的,催他改论文与他逛公园的,老师在夕阳斜照的食堂里安静咀嚼的侧脸,在银杏叶铺盖的站台前跃上校车踏板的身影,还有教师公寓单间里晃着酒瓶子、急欲辩论的小红脸,全都翳上一层灰败的噪点。

然后闪光灯开启,倏忽闪过的白光激得少年猛然从梦中起身,捶胸扼腕怎么还不赶紧长到十八岁。

老师风华正茂的过曝肖像在随后几十年几何式迭代的数字成像技术中叠加了许许多多的地层:监控、会议摄像、智能拟像、图恒宇手机里私自留下的照片和视频,丰碑上的蜡像雕像画像。视觉景观的饱和反倒使真实的存在蒙尘,于是五十多岁图恒宇的梦里,马兆那张干净紧绷的、溢着莹白光晕的脸庞又浮现出来。

他望图恒宇,眨眨眼,似笑非笑地,向他飘过来,渐渐消失了。

图恒宇在沙发边缘醒来,睡前抱在胸前的毯子一部分边角盖在他脸上。它有点掉毛,触感轻软,然而嗅觉的空缺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

他披着全息午夜的光辉,来到卧室门前,手抚在门把手上。他绝不会去拧,因为如此卧室里的气味分子就会更多地散逸到所有屋里,在造成家的熵增之外还会破坏图恒宇亟待用鼻子搜证的物证现场。鼻子是最接近真相的器官,图恒宇以此确证马兆仍遗留在枕巾、床褥、睡衣、工服、防尘罩里的真相,这些物证一部分是他从马兆海淀家里搜刮下来的,更多就只是地下的医院与这间屋子蕴生的,其上曾有如此多的凹陷,显影着身体各种情境下的各种运动,还曾沾过身体日常生活的细屑与忍受痛苦时溢出的液体,仿若跨越刹车时代与逃逸时代的地质学标本。当视觉、听觉、触觉都能够使用理性保留或重建时,图恒宇只有用嗅觉,用身体去感知马兆仍还在他身边、仍属于他的事实。

我的天啊。图恒宇额头抵住门板,喃喃念道。

 

图恒宇划开手机,确认第二天CT与MRI的预约时间点。

他没有想过如果影像检查证明鼻咽部健康如常,自己又该如何忍耐嗅觉的离奇出走。忍耐,是马兆教给他最初与最后的道理,图恒宇因此擅长忍耐,他忍耐了十四年把女儿送走,又忍耐了好些年把老师送走,他爱的人与爱他的人们都如此轰然而平淡地撤出了他的人生之后,他用以追忆的最后一件利器也弃他而去了。

所以图恒宇必须使自己相信,鼻咽部的微小炎症才是剥夺嗅觉的罪魁祸首,因为他衰颓的呼吸系统与神经系统早已拒绝听他指令,只有鼻咽的炎症是他尚能控制的变量。如果连它都不可信,他又能依托什么去忍耐嗅觉离奇恢复之前的漫长等待呢?

 

也许他会去对口医院徒劳地复查,上一趟地表。就像他两年前最后一次脱出医院学校家的三点一线、去往地表一样。

马兆那时无力行走,终于坐上他唾弃的轮椅,图恒宇给他安好留置针,戴上防风帽、手套与双层口罩,再用围巾绕上一整圈。地表温度尚且处于正常人可以忍耐的范围,马兆裹在层叠布料里艰难扭头看轻装上阵的图恒宇,闷闷地笑说我这也太显眼了。

地表风雪暂歇,似是不知何处的老天爷短暂开恩。专车来接,年轻司机毕恭毕敬地把马兆搀下来,图恒宇推着他,向前几步,北三环的海映入视野。

无际的海域一直延伸到北极点另一端的格陵兰群岛,海冰已经蔓延到近海,视阈内掀不起多大的浪,倒显得风平浪静。

图恒宇频频低头察看马兆情况,看他只有轻微气喘,其余尚好,便也轻松了些,絮絮叨叨唠起他们说深海鱼还没有灭绝,那北互中心没准还有带鱼呢,又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边买甜品,以前这叫牡丹园吧,附近还有个什么遗址公园,我买完直接去公园吃掉,拿回宿舍就被舍友抢了。刚来北京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记地名,这附近,索家坟,铁狮子坟,太平庄,跟我家那边的风格特别不一样。可惜现在全叫北京第三区了。

图恒宇收声,讪笑一下:老师,我怎么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年,就是跟着你读书、工作那段时间。

马兆不知何时摘了一圈围巾,他的声音因此不再模糊,成了一条逶迤柔软的丝带:因为你那段时间很快乐吧。

这句话马兆说了十秒多,图恒宇也在十秒里给他重新系好围巾。他刚松开手站起来,后方一阵疾风将轮椅向前推去,狂奔上前拦住马兆时,他已经撑着轮椅扶手试图站起来,又因着惯性狠狠跌进图恒宇怀里,他们距离大坝的护栏已经五米不到了。

马兆紧扣着他后背,随即身体软了下去,透过厚重的衣物,在他神经末梢的双螺旋结构里留下几道蜿蜒的抓痕。

图恒宇掏了三次口袋才掏出喷雾,掐住马兆下颌喷进去,抱起软绵绵的上半身顺着后背,可对方仍是进气多出气少,两眼涣散地瞟着图恒宇,图恒宇只能寄希望留置针赶紧发挥作用,一边急切又悔恨地小声唤老师,马兆,腹式呼吸,快呀!马兆一阵抖动后终于恢复自主呼吸,被火急火燎赶来的司机扶上轮椅后直接伸手去抹图恒宇脸上的泪,后者赶忙挥退年轻人,抓住马兆的手跪在他面前。

马兆无视学生老泪纵横道个不停的歉,慢慢地,慢慢地说:没事的,图恒宇。

图恒宇将头靠近马兆膝盖。马老师,你刚才是不是想冲到海里。

他仰起头,抱住肌肉略有萎缩的小腿。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

老师的手落在他发际和额头,还有眉骨那道已经淡化的瘢痕。眼尾翘了起来:微生物都死了,我在海里漂那么久,吓不吓人啊。

马老师在工作最辛苦的时候也会坚持爬楼梯锻炼,地表遍野哀鸿,他从晨跑到晨走,坚持了几十年。图恒宇曾想过潮汐褪去后那几天假如真同周喆直所说那样,万物霎时复苏,海鸥占领码头,老师一定会噙着笑意拿出手机拍照,可惜当时他躺在ICU,学生趴在门外长椅,谁都无力再看一眼那短命的美丽的新世界。

说不清是溺水还是ICU后遗症,老师被间质性肺炎这怪病折磨了三年,却仍不折损其清傲与对世界的眷恋,他还要看海,看这带鱼仍在苟延残喘的冰封大地,感受狂风将他带往何处去的紧张与喜悦。

图恒宇忽然觉得,自己也该放他走了。老师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从来不像他,他的世界好像是由老师分割的。如果分隔符不见了,那他的世界好像就只是一段无始无终、不忍卒听的乐曲了。

老师上下捋着他的脸部轮廓,捋过他渐起沟壑的眼尾,还湿润着的脸颊,拇指停在嘴唇上,与此同时那条丝带缠上了他的脖子:图恒宇,好好活着。能活着,就要活着,不能了,也不要害怕。听见了没?

图恒宇一直倾听着老师费力的吐字,不再没止息地焦虑他衰竭的呼吸系统状况。既然他能说,为什么不叫他说呢?他直待到老师皱起眉眼,愠怒于自己的不回应时才起身吻他,老师的丝带柔柔地将他们缠绕一起,图恒宇为他留出了极长的换气时间,在他讲话时亲他的脸和下颌:之后,把骨灰洒到海里,就在这。

 

5、

对口医院离海边不远,昨天图恒宇在神经内科做了一半检查,专家夸他这几年保养尚可,得在医院住上十几个小时,再完善检查。图恒宇始终没有谈论出走的嗅觉,询问医生,咱们院的就诊量这么大?医生笑笑:可不是吗?被抛弃的人也要活着,也要生老病死啊。

图恒宇无言半晌,留下一句谢谢。

他揣着小巧的骨瓷瓮,它在他怀里轻得像羽绒服里的绒毛。

海奇迹般地仍未全部上冻,只是成为一片纯白的莽原,实现了另一种海天一色。图恒宇倚在护栏旁,双手揣兜,将小瓮握得都发了热,掏出来,掀开盖口,将其中粉末倾倒入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时,图恒宇听到远处工地传来尖锐嘹亮的钢架落地之声,视野边缘破冰船接触冰层的嘎吱作响也格外扩大。然后他摸到自己的口罩,此前路过工地时,他躲避那黑烟中的臭味,用肌肉记忆戴上了口罩。

他的嗅觉回来了。它如日常世界的回归,自然而然又耀武扬威地宣誓它的归来。

图恒宇躬下身,拂拭水泥地面上那层薄薄的雪花,在附近的土堆攥起一把土,让它们在指缝中落下,掺杂雪水融化的那一部分黏在掌心里。地的气味,土的气味,雪的气味,烟的气味,包装以黑白灰黄的视觉、叮里咣啷的听觉,犹如小时候穿过晨雾与窄巷,一脚踏入举办庙会的街坊,浓郁的生命气息四面八方奔涌进入他所有的感官。

我的天啊,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啊。

 

图恒宇在喜悦的晨祭中双手合十,他是无神论者,因此能被所有神祗悦纳,他便向所有神祗感恩所有逝者对自己的庇佑。这从来不是他的不幸,而是逝者们召来的神恩,让他还能在这个衰败也好,侥幸也好的新世界里活直到不能活那天,感知直到无法感知那天。

既然组成气味分子的微粒普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只要走进世界,就是在用身体感知并重建他的逝者。

 

图恒宇盘算着下去以后要多开两门课,将活动范围也扩大到学校和家之外,他竟然连家附近有什么饭店都不了解,尽管地底食物不值得期待,但也值得惊吓吧。

他想起马兆曾跟他开过的广东饮食笑话,便决心一定要点个蚯蚓制品,表现一下自己的广东人隐性基因。他想自己已经老了,东西端上来时一定不会哭的。




后:

最初起因是读过《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后被结尾那句问话深深震撼,想写如果老图失去马兆后会在何种状态下也问出这么一句话。

无论是原作还是我写过的老图,好像总是在侥幸和老师的庇佑下温柔地承受死亡这一关隘,电影让他最后时刻开悟,同人里他总是在延宕这一最终的旅程。但痛来痛去,还是选择了一个相对温暖的阐释,并且把那句“你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做了另一种解(曲)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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